在西方藏学史上,藏传佛教研究从来都是其中一个最突出的分支,而近二十年来它更成为藏学研究的绝对主流。老一辈的著名藏学家如图齐、石泰安、黎吉生(HughRichardson,1905-2000)、LucianoPetech(1914-2010)、GézaUray(1921-1991)和山口瑞凤等都曾是一流的历史学家,也都对西藏世俗的历史有过研究,然而,在新一代国际知名的藏学家中却再没有出现传统的历史学家,他们中的大部分是藏传佛教研究专家。例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国际藏学界对敦煌古藏文文献的研究多半集中于对其中的世俗文献的研究,而近二十年来的研究则基本上是对其中的佛教文献,特别是密教文献的研究。而反观中国藏学界,至今我们依然在期待藏传佛教研究大家的出现,除了个别学者在古梵文佛教文献的整理和研究上能与西方学者同步外,整体而言我们对藏传佛教的了解似乎还停留在王森先生写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藏佛教发展史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的水准,这大概也是今天的中国藏学依然难以与国际藏学深层次地对话和接轨的一个重要原因。
您曾经说过,西方对西藏有两种相反的传统,一种是妖魔化,一种是神话化。我们先谈谈妖魔化吧。拿您主编的这本新书《何谓密教》来说,密教在西方一开始是被情色化的。
沈卫荣:应该说,“想象西藏”是一个在人类文明史上持续了很多世纪的有趣现象。大概是因为西藏地理上的不可及性和文化上的独特性,它给西藏以外的世界提供了无穷的想象和设计空间,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西藏形象,一会将它妖魔化、一会又将它神话化。这种形象的变化与西藏本身没有关系,它折射出来的实际上是西方社会、文化和心灵的变化。当然,“想象西藏”并不是一个西方特有的现象,在汉族文化传统中同样如此。
西方妖魔化西藏由来已久,其中一个最醒目的内容就是将西藏和藏传佛教情色化,从马可·波罗说西藏是在男女关系上最随便、最没有道德观的地方,到今人将疯僧根敦群培的《欲论》说成是藏传佛教的不二法门等等,无不如此。藏传佛教长期被人误解、歪曲,其中有涉性瑜伽的密教修习被无穷演绎,以至于将藏传佛教整体误解为一种性的宗教,把藏传佛教的修法看成是一种“淫戏”,或者“巫术”。这一方面引起了很多人对藏传佛教之正法地位的质疑,另一方面则激发了当下大量精神上失去依怙的善男信女的好奇心。不瞒你说,我主编这本《何谓密教》的本意是启蒙,它包括知识和学术两个层面的启蒙,既希望读者通过阅读这本书理解到底什么是密教,以破除对藏传密教的种种误解,也进而希望学者通过这本书知道我们该如何来研究密教。虽然这本书中收录了几篇专门揭露和批判西方人如何情色化藏传密教的文章,但它更是一部面向国内大众的书,国人对藏传密教的兴趣日益浓厚,而国内学界对密教的研究不但数量少,而且水准低,所以要借鉴西方密教研究的最新成果,来帮助我们了解近二百年来关于密教的定义、修习、象征符号和历史建构的诠释与争论,引导我们正确地理解和研究藏传密教。
但无论如何,至少在当代,西方对西藏的“神话化”可以说是更为主流,比如著名的香格里拉传说。这可能也未必是政治原因?可能这种神话化也契合了西方的一些思潮,比如说反物质主义等等,借西藏酒杯,浇自身块垒。再往细里说就是,西藏是如何被“神话化”的?